张霁这一唤,难免牵动张彤衷寸许柔肠,便叹一口气从一旁坐下,道:“你祖父驾鹤不久,你便做这孟浪行头,要京中怎么说你?”
“我的传奇作好了,祖父一直想听,却没能等到。”张霁往外望去,“这是我作的第一部戏,邀父亲前来,就是听这头一场。”
他这几句话说得软和,张彤衷道他见过生死转了性子、有修复父子亲情的意图,便顺着道:“我儿长大了。”
张霁轻轻一笑,吃了一盏酒。
厢房在一楼,围了三面屏风,留了一处看戏进人,外头不容易窥到里面。屏风上画寻常金绿山水,但张彤衷看在眼里,总觉得四周布置有些眼熟。
外头传奇已唱了半场,因是塞外故事,所取乐器多是胡琴胡笛。张彤衷正挟菜,忽听一道乐声响起,凄若雁唳,右手轻轻一颤。
张霁将菜挟给他,笑道:“父亲,手滑了。”
张彤衷答应一声,随口道:“这笛子吹得太凄切了。”
“不是笛子。”张霁说,“是筚篥。”
“这乐工已算百里挑一,但真论起来,还是我阿舅吹得最好。”
听他语及崔如忌,张彤衷浑身一震。
他突然意识到哪里眼熟。
这里的布景、格局、菜色、装饰、一草一木、一花一石,跟当年他诱杀崔如忌时一般无二!
也是甲号房,也是在听戏,也是这样一扇三围的金绿山水屏风。
小厮端上一只乳猪,便合上屏风快步退下。
这是他杀死崔如忌前上的最后一道菜。
张彤衷脑中轰然一声,他瞧着张霁,像瞧一只鬼。
不可能、不可能,张霁怎么知道,张霁不可能知道!
这不是他的儿子。张彤衷想,这绝不会是他的儿子。这是崔如忌、是崔十三郎,是崔家的那个混账来找他勾魂索命!
外头正唱到精彩处,一片鼓掌叫好声里,张霁抽出一把匕首。
他缓缓切割猪头,金黄汁液顺刀刃流下,像斩首的颈血。
……那是张彤衷杀死崔如忌的匕首。
张彤衷只欲快走,却脚步发麻,浑身酸软。他几乎一瞬间就明白自己喝进的是什么。
软筋散。当年他设宴骗崔如忌饮下的东西。
他的儿子,要用同样的手段杀他。
苦心积虑,身临其境。
恨之入骨。
张彤衷瘫在座位上,几欲破口大骂,但声音却像被掐死在喉咙里,即将吊死般咯咯响着:“你这个畜牲、你这是弑父——”